6
都变了。
他们,都变了。
何止盛景,翠娘变得更甚。
半年前,我和她去双林寺上香的那一天。
遇上了劫匪。
翠娘舍身救我,尖刀狠狠刺进她的腹部,鲜血染红了她的裙摆。
可她却爬也要爬到我身前,挡着那些山匪,声音那样虚弱,可态度却那般坚决: 「冲我来!」
泥地生生被她拖出一条血红印子。
可她那样豁出命去,也没能保住我。
盛景赶到的时候,我的衣物已经破碎不堪。
丢失了清白。
翠娘的身体也变得冰凉了。
我抱着她的尸体,哭着不肯撒手。
我家就我一个独女,翠娘就是我的姐妹。
一想起她满身鲜血却还要维护我的样子……我的心就一抽一抽地疼。
大概上天可怜我,在马车上,她竟有了微弱的呼吸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陷入昏迷,在梦中也哭着祈求老天不要将翠娘带走。
她活过来了。
在床上躺了月余后,她恢复了。
可自此之后,她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。
不再是那个喜欢蹲在我身边、将头埋在我膝盖间的小丫头了。
她突然就多了很多心思……
7
此刻,我仰望着他们,泪水充满了眼眶。
已经不想再责问他们了。
没意思。
在我拒绝结发和喝合卺酒时,盛景像是松了口气似的。
我们的婚礼,就这么草草落场。
第二日一大早,新妇要给公婆敬茶。
长公主是个强势的女子,家中一切都由她说了算。
接过茶碗的时候,她睨着我: 「涟漪,我盛家家风第一条便是诚实守信。」
我知道,她这是在暗中催促我自我了结。
「涟漪,你在新婚当晚都留不住小公爷,我盛家开枝散叶之事只怕不能落在你头上。
「本宫替盛景另选良缘,你应该不会有异议吧?」
盛景皱眉叫了一声:
「娘!
「孩儿这辈子不再另娶!」
而一旁的少年叫得更大声: 「娘?!」
他红着眼眶,难以置信地摇头。
我转过头去,看着相差四岁的他们那副坚定不移的样子,觉得真是可笑……又可悲。
盛景被留了下来。
我自己带着婢女们往回走,经过连廊拐角时,翠娘停下了脚步。
「小姐,我那半块玉佩丢了,刚才见长公主时还在呢。」
她急得眼眶都红了。
那半块玉佩是我当初送给她的,我自己留了另外一半。
「小姐,您陪婢子去找找好吗?」
她来拉我的手,彻骨的寒意让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。
鬼使神差地,我依了她。
走回长公主房门外时,长公主和盛景的声音隐隐从里间传来。
「涟漪必须死。否则粮饷怎么办?要做大事者,必须学会取舍!」
「娘!这一切与涟漪无关!若您再有加害涟漪之心,您以后只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!」
一瞬间,我终于明白了,为什么长公主要赐给我那瓶鹤顶红!
原来竟因为我是上京城首富的独女。
只要我死了,盛景便可顺理成章成为我沈家的继承人。
可我原就准备嫁给盛景后,便将沈家财产一一转到他名下的。
毕竟,不能便宜我那畜.生继父。
谁承想到长公主会如此急切。
那么想要我死﹣﹣我浑浑噩噩地往回走,翠娘跟在我身后: 「小姐,您死了,夫人该怎么办呢?沈家上上下下这么多掌柜和工人,他们该怎么糊口呢?」
我惊讶地看向她。
她却只是流泪,模样就像当初我捡到她时那么悲戚。
我突然,就被激出几分逆反之心来。
我真该死﹣﹣竟会信长公主说饶我母亲一命的鬼话!
不,我得活着。
为偌大的沈家活着,为反抗强权而活着!
为再一次将自己拽出泥泞,而活着!
8
回到房中,少年脸色变得煞白。
肩膀也垮了下来: 「那杯酒……」他是那般聪慧,想必已经猜到了前因后果。
我点了点头。
他颓然蹲了下去,头埋在双臂间,肩膀微微耸动: 「为什么……」
我的心一揪。
年少的他自然难以接受自己最尊敬的母亲想要害死他最欢喜的人。
我无法安慰他,因为翠娘握着那半块玉佩怯怯地说: 「对不起,小姐……我忘了它被我揣在怀中了。
「还以为它被弄丢了。」
在丫鬟仆从面前,她表现得有几分羞怯: 「小姐,昨日长公主叫我过去说了会儿话。
「她说过两日,便让小公爷迎我进门……」
我静静地看着她,很想问问她是不是早知道他们要谈什么。
她刚才,应该是故意带我过去的吧?
丫鬟碧荷撇了撇嘴: 「翠娘,你可真不要脸。那天晚上小姐就不该把你这条白眼狼捡回来!」
我总觉得翠娘不是在炫耀,她像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。
我的翠娘,没有那么坏。
三月前,我继父入赘到沈家,当时便认了翠娘做干女儿。
那时她已经在讨好盛景,明明沈家小姐的身份更能助她成事。
可翠娘愣是不肯以小姐身份自居,非得跟在我身边。
说什么不管怎样,这一辈子,她都是我的婢子。
此时,她殷殷地看着我: 「小姐,我能单独和您聊聊吗?」
我支开了碧荷,看了一眼少年。
少年狠狠白了她一眼,蹲在原处不肯走。
「小姐,您和小公爷和离好不好?」
翠娘以为只剩了我和她,上前握紧我的手,眼泪簌簌而落。
「你回沈家,做您的大小姐。「若您不愿,安西王府世子爷裴珩是良配……」她皱着眉,忧心忡忡的样子。
那双手,冰得刺骨。
以往,她的手都很暖的。
冬日里她时常将我的手护在掌心搓热……少年突然间便站了起来,气得面红耳赤:「翠娘!我素来待你不薄!
「你怎可做出毁人姻缘如此伤天害理之事?!
「你不知道宁拆十座庙,不毁一门亲吗?!」
我慢慢抽出手,看着她: 「翠娘,你跟我几年,以前倒是没看出来你喜欢小公爷。既能嫁他,那恭喜你了。」
不对。
安西王府世子爷裴珩……她怎么会知道裴珩的?
她一向只关心女红手工,朝堂之事从不过问!
「难道您还舍不得盛景吗?!」
她看起来是那样着急,下意识就说出了盛景的大名。
「好!我会让您看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!」
她抹着眼泪冲了出去。
少年愤懑地指着她的背影,又指指自己: 「我是什么样的人?!
「我是什么样的人,需要她来证明吗?
「涟漪,你可千万别被翠娘给挑拨离间了!」
9
当晚,我向盛景提出和离的想法。
他坚决不同意,抓住我的手,红了眼眶: 「涟漪,不是你想的那样。
「我与她,真的没什么。」
少年也不肯,在一旁劝阻: 「涟漪,不亲眼看见,打死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!」
第二日,翠娘一大早过来告诉我几日后圣上会让一众王公大臣前去参与围猎。
她低着头,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: 「小姐,小公爷已经答应带我前去了。」
碧荷大骂: 「滚!白眼狼!」
少年气得冲出门去: 「我去找盛景问问……」
可他才走出几步,又颓然转身:「我忘了,他们都看不见我。」
垮着脸,一副要哭的样子: 「涟漪,你不要同他置气好吗?定是那个翠娘施了什么妖术,否则……」
我看着翠娘,说了句: 「我知道了。」
她朝我行了个礼,转身而去的时候脚步虚浮。
她最近脸色苍白得厉害,总感觉风一吹就能把她吹走似的。
为了能见到圣上,我没有再提和离一事。
盛景日日下朝便来我院子里,陪着我浇浇花、弄弄草,仿佛又回到了以往我们没有芥蒂的时光。
可我知道,回不去了。
从半年前开始,一切都变了。
他大概自己都没察觉到,他其实介意那件事。
自那天起,他就变得沉郁许多,少有年少时的开怀了。
偶尔,会看着我出神,眼神复杂难辨,挣扎、痛苦、悔恨不一而足。
几日后,我随盛景参与围猎。
圣上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,看起来很慈祥。
为了奖励胜出者,他命人拿上来许多奖赏。其中有一把承影剑,我甚是喜欢。
我虽身为女儿身,但从小喜欢收集兵器,幻想着哪一天自己也能上阵杀敌。盛景知道我这奇怪的癖好,送了我不少刀剑。
圣上捋着胡子问: 「景儿,若今日你胜出,那这把承影剑便赐给你了。」
谁知盛景却笑着拒绝了圣上的好意,转而说:「若臣胜出,臣想向陛下讨那只攒金丝弹花软枕。」
我看向翠娘,她朝我笑了笑,低下头去用手指绞着衣角。
盛景可真有心,知道她近日睡不好,特意向圣上讨这枕头。
可那又干我何事呢?
10
昭朝民风开放,不少女子骑技精湛,更有叱咤疆场的女将军。
是以我和翠娘都分到了一匹良马。
少年脸色阴沉地站在马边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把承影剑: 「他明明知道你喜欢兵刃!」
我翻身上马: 「无妨,我自己赢。」
没发生半年前那件事之前,我也曾是鲜衣怒马的少女。
爹娘从小对我宠爱有加,虽舍不得放我上战场,但师父没少请。
进入林中之后,我直奔丛林深处, 要猎就要猎稀有的。
我要挣一个和圣上谈话的机会!
那只雪狐在前方狂奔,我拉满弓搭上箭。
箭矢离弦而去之时,不远处也传来「嗖」的一声。
回头看去,安西王府世子爷裴珩正翻身下马,走向猎物。
「沈小姐,你的猎物。」
他拎起那只呜呜叫唤的雪狐,走向我。
雪狐身上没有伤口,想来是我的箭先射中它,改变了它的行进方向,从而导致裴珩落空了。
他走到我的马匹旁边,抽出箭筒里的箭,见箭头呈水滴状,皱了皱眉:
「若遇见猛兽,该如何是好?
「儿戏!」
我自背后抽出开过刃的箭矢: 「用这个。」
深深看了我一眼: 「沈小姐,半年未见,心思倒是多了几窍。」
少年却像是如临大敌,连忙挡在我面前:「涟漪!」
我看了他一眼,将猎物递给侍从,调转马头朝丛林更深处而去。
11
猎完回程时,遇见了盛景和翠娘。
盛景的脸上是少有的松快。
少年见了,从我身后一跃而起,直直冲向盛景。
我的马不知怎地受了惊,突然人立而起!
盛景、翠娘的马也都惊得扬蹄长嘶!
我和翠娘力微,没能控制住马的躁动,登时便被甩下马背。
余光中一道白影掠过。
我在半空翻了个身,稳稳落于地面时,却见盛景将翠娘抱在怀里。
他见我看他,连忙将她放了下来,要来哄我:「对不起,涟漪,你功夫好一些,翠娘她什么都不会。
「我怕她……」
少年冲到他面前,狠狠一巴掌朝他脸上甩去。
然而,他的手穿过了盛景的身体。
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,抬眼看我时红了眼眶: 「涟漪,我明明都能打落你的杯子……
「为什么?为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?」
是啊,他费尽心思想要修补我和盛景之间的裂痕。
却只能眼睁睁地见这裂痕越来越大,越来越深,最后演变成一条无法跨越的天堑。
他该有多无力、多难过、多失望啊!
12
我虽习过骑射,但总归不如他们常年纵马的贵胄子弟。
点数的时候,还是落了下乘。
不过,好在我猎的几只身上没有伤口,可当宠物养,也可得一张完整皮毛。
终于获得了圣上的青眼:「涟漪猎的这几只不错。
原来他是知道我的名字的。
我终于不再以「盛景的新妇」出现在众人面前。
我行礼道谢后,将自己想要捐出沈家家业的打算顺势说了出来: 「沈家家业愿归国有,沈氏上至总掌柜下至长短工,都愿为国为民效力!」
长公主手眼通天,从图谋我家家产一举来看,只怕早有异心。
如今,我只能找更大的靠山。
圣上捋着胡须,看向盛景: 「盛景,你可愿意?」
盛景的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。
「盛景,你娘……还好吗?」
盛景何其通透的人,闻言脸色变得惨白,他跪倒在地,诚惶诚恐地回话: 「多谢舅父挂念,她老人家前日还念叨您呢。」
只这浅浅的两句话,你来我往之间却尽是刀光剑影。
朝堂局势波澜诡谲,如此看来,长公主蠢蠢欲动之事只怕早被圣上知晓。
否则,盛景也不会以「舅父」相称,企图唤起圣上兄妹之情。
以往春猎秋猎都有固定的时日,这次明明离上次秋猎才过去一个多月。
圣上又召集上京儿郎前去,事出蹊跷。
我掐着时辰,心中想着,这时候碧荷应该带着我娘逃到他们追不到的地方了。
昨夜我避开少年,将一封书信交与碧荷,让她无论如何带着我娘往东边逃。
一直逃,别回头,一直逃到看见海的地方。早上我出门时,就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。
若我将沈家家业全数捐出,这消息传出去,长公主肯定不依。
指不定会派人前去对付我娘。
二来,我那禽兽继父也定然饶不了我娘。
因此,昨晚半夜,碧荷就准备好了马车,将我娘接出府,朝东而去。
13
我们跟随圣上进了京城。
一整晚拘囿在锦阳宫中,不得离开半步。半夜我出门如厕时,看见黢黑的夜里,东北边烧红了半边天。
回去时,却见盛景抱着翠娘匆匆跑了出来:「叫太医!叫太医!!」
「小姐……小姐……」翠娘口中却只叫我。
路过我身边时,她原本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,用尽力气拽住了我的衣袖。
那双像是落满星辰般的眼睛此时蒙上一层水雾。
少年突然红了眼眶:
「涟漪……翠娘怕是活不成了!」
穿过来的这两天,他处处和翠娘不对付,对她简直厌恶至极。
此时看来,他似乎却又无比悲戚。
奇怪。
我随着盛景进了侧间,太医过来了,翠娘却不肯就医。
只牢牢抓住我的手: 「我只想和小姐待一会儿,你们……能不能先出去?」
她依旧是那么怯懦,和当年我捡到她时没什么两样。
盛景难过地看着她: 「翠娘……」他又深深看了我一眼,终是走了出去。
他们走后,翠娘朝我笑了笑: 「小姐,您能平安,翠娘也就放心了……」她口中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。
她明明在围猎时都那般鲜活,怎么才半天时间就变成了这副模样。
「婢子原本是会死在那个雨夜的。是您,让翠娘多活了四年。」
她几乎用尽了全力,可是话还是没能说完--「可惜,翠娘不能一直守护您……」手便沉沉地垂了下去。
泪水瞬间迷了我的眼眶。
我从小孤单,父母因为忙于生意,少有陪我的时候。
是翠娘,陪着我从十二岁一直到十六岁。
我素来当她是姐妹。
只是不知为何这半年来,她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,处处透着诡异。
14
天亮的时候,圣上将我们放出了宫。
才到宫门口,盛家便有仆从迎上前来: 「小公爷,长公主殿下被陛下传进宫了。
「现下府中上上下下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……小的昨夜出去给殿下买点心,这才免于被困。」
「先把翠娘送回沈府,再从长计议。」
盛景说。
回到沈府,盛景像是松了口气似的,想要来拉我的手。
被我躲开了。
「对不起,涟漪。我也不知翠娘施了什么妖术,只要她在,我就不受控地以她的意愿为第一位。」
少年冷笑: 「是吗?你可真会找借口。」
「涟漪,你懂那种身为傀儡一样的感觉吗?
「我就像是被控制的傀儡!」
盛景眼角泛着红,急于解释的样子看起来可悲又可笑。
我淡漠地看着他: 「盛景,若你没有嫌我失了贞洁,说这话我还信。
「可你……」
「涟漪,我怎么会嫌弃你呢?!」
我讥诮地勾了勾唇: 「是吗?半年前,我被玷,上了马车之后晕了过去。
「你以为我是在沈府我的闺房里醒来的,实则,我醒来时是在裴珩的怀里。
「你当初,也像对翠娘一样,那么对我。」
我指着一旁翠娘的尸体,她被仆从抬着。
她那般狂热地追逐盛景的脚步,死后照样换不来他的一个拥抱。
就像半年前的我一样。
半年前,裴珩也跟着盛景前去找寻我的下落。
当看到我被欺辱的样子后,盛景用披风裹住我,发了狂地嘶吼。
而裴珩只默默转过身去,堵在了山洞口。
后来,我上了马车,哭晕在翠娘身上。
再次醒来时,却是裴珩抱着我走进沈府的大门。
「盛景,其实你谁都不爱,你爱的,只有你自己。你一边承诺着绝不另娶,一边却享受着翠娘带来的暧昧情愫。
「你一边幻想着财富和权势,一边却又不敢冒险承担责任,所有的一切都推在你娘的身上!」
「你可真是卑鄙!」
「我可从未见过像你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!」
少年闻言,泪簌簌而下,他眼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。
「为什么,为什么才仅仅四年,你就会变成这样……?」
为什么呢?
因为这四年里,盛景被金钱和欲望腐蚀得千疮百孔了。
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单纯的青聰马白衣衫、意气风发的少年了。
他想要得太多,被欲望反噬,渐渐变得面目全非,可憎可恨!
15
盛景悲哀地看着我: 「原来,在你心中,我已经变得这么不堪了吗?」
「涟漪,半年前追那帮匪徒时,我的手臂受了箭伤!」
即便受箭伤是真,可后面他移情别恋对翠娘好更是真。
他不知道,在他一次次离我远去的时刻,我内心的恶魔一次次想要将我拽入深渊。
它们叫嚣着: 「沈涟漪,你多脏啊!你不配被任何人所爱!」
「你看,连盛景都不爱你了!」
每当有这种活不下去的念头时,我一次次艰难地救自己于水火。
可却被他一次次奔赴向翠娘而重重打击。
他不知道,那杯加了鹤顶红的酒,是我无数次挽救自己又无数次被击溃后的必然!
他更不知道,我之所以会如此厌世,是因为我发现了那帮侮辱我的人与盛家有关!
当然,也与我那畜.生继父﹣﹣林金荣有关。
少年一直想要知道,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如何弥补也无法修复我们之间的裂痕。我决意让他亲眼看,亲耳听,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。
找到林金荣的时候,他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。用的是铁锁链。
我那看似孱弱的娘和碧荷生怕他功夫高,给跑了。
桌上留有一封书信,是我娘给我的。
我拿过来揣入怀中。
一脚踢在林金荣小腿上: 「说吧,半年前你是怎样带着盛家的人将我玷污的?」
盛景惊骇莫名地看着我。
他大概从没想到,是他娘设计的一切,是他最尊敬的母亲彻彻底底毀了他爱的人。
林金荣上上下下扫视我一圈,目光露骨而又猥琐。
只那一眼,黑暗如潮水将我紧紧裹挟,瞬间将我带回那噩梦般的下午……他们是那么龌龊、脏污、恶心!
充斥着令人几欲窒息的恶臭!
「涟漪,你可算回来了。你知道继父很想你吗?」
「一想到能再见你一面,继父就算是死,也无憾了!」
他啃啃地笑着,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魔。
我微微地颤抖着,掏出袖中匕首时几乎都用光了所有力气。
当匕首狠狠刺进他的心口时,那曾像是毒蛇般盘踞在我心头的噩梦突然如青烟一般渐渐消散。
我腿一软,滑坐在地,号啕大哭。
沈涟漪,你终于将自己拉出了深渊。
终于又一次救赎了自己。
而少年,更是哭得悲痛欲绝: 「涟漪,我不知道你会受这么多的苦。对不起,涟漪。」
16
长公主培养了一支暗卫,他们功夫高强。
那天,就是他们伪装成劫匪,将我给侮辱了。
我痊愈后,和我娘花了大价钱才从专门售卖情报的玄夜门买到这条线索。
成亲前半月的一个晚上,长公主曾带着人来找我。
那个递给我鹤顶红的蒙面男子右手虎口处长了一颗黑痣。
当初他捏住我的脸颊的时候,我曾狠狠咬向他的虎口。
黑痣旁还尚存一圈伤痕。
只那一眼,我便证实了玄夜门的线索无误。
这也是为什么盛景明明对翠娘动了心,我依然要嫁给他。
不嫁给他,我如何和陛下里应外合,搜集长公主意图谋反的证据呢?
是的,为了今日的手刃仇人,我在绝望中煎熬了半年之久。
为了今日的手刃仇人,我娘故意托了媒婆放出意欲再嫁的消息,引了林金荣上门!
要知道,自我爹去世后,我娘曾一度郁郁寡欢。
若不是仇恨在身,只怕她早便撒手随我爹而去。
我们忍辱负重,为的就是今天!
哪怕是权势滔天的长公主,我也要斗一斗!
不出我所料,午时,宫中传来消息,长公主在长乐宫中自缢而亡。
长乐宫,是她未出阁前所住的宫殿。
我看向盛景,他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气力,瘫坐在了椅子上。
没过多久,裴珩率羽林军来到沈府门口。
六七个黑衣人被铁锁链串成一串,被裴珩推到我面前。
他一脚一脚踹向他们的膝窝,只见那几人一个个或跪或趴,高呼「饶命」。
裴珩将佩剑拔出,扔向我。
这是我以沈家家业换来的权利﹣﹣亲手宰了这几只畜.生!
长剑毫不迟滞地自他们脖颈间划过,我被溅了一身的血。
周遭围观众人惊得暗暗低呼: 「怎么回事?沈家大小姐好可怕!」
「像是浴血的阎王!」
我一抹脸上的血渍,笑得阴森: 「欠了我的,总有一天,要还!!」
经此一幕,我想,上京中再也没人敢将我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了。
17
因盛景得知长公主预谋却刻意隐瞒,裴珩带走了他。
我看着他离去时萧索的背影,对少年说: 「你不知道,我曾一而再、再而三、无数次救自己于泥泞之中,每一次我无法自拔的时候,我都以为熬不过去了。」
他耸动着肩膀,号啕大哭。
「对不起啊,涟漪。我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。
「难怪……难怪翠娘愿用今后五百年诚心侍奉在佛祖座下来换我过来……」
翠娘。
翠娘!
她到底做了什么?
在翠娘棺椁下葬的时候,我才从少年口中得知全貌。
其实,翠娘早就死在了半年前。
这半年,是她用五百年的潜心侍奉换来的。
她与佛祖之间的契约便是﹣﹣沈涟漪彻底安全的那一日,便是她的死期。
难怪,那晚她会突然呕血而死。
她早早便得知我会被长公主算计,所以一直想方设法拆散我和盛景。
她早早便得知盛景不是良配,所以才一次又一次想让我看清。
我就知道,我的翠娘,她不是那样坏的人。
可我也好后悔,每每感受到她彻骨冰冷的手时,为什么没有多关心她一点。
哪怕问一句她还好不好,也不曾!
我怎么知道,她竟是续着一口气,强撑着那具身子!
泪光中,仿佛又看见她站在大雨中,瘦弱而单薄。
仿佛又看见她蹲在我腿边,头埋进我膝盖,喃喃道: 「小姐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了。」
「翠娘这辈子,下辈子,好多辈子,都要跟在小姐身边。」
翠娘啊,下辈子,你跟不了我了……
18
少年要走了。
走之前,他攥着我的手,看着我,眼神恨不得要将我刻进心底一般。
「涟漪,我走了。往后的日子,若遇到荆棘,请你务必一而再、再而三、无数次救自己于兵荒马乱之中。
「务必将自己拉出泥潭。」
我点点头: 「你放心。」
「涟漪,相信我,我会让你过得幸福。会抹去这一切苦难……」他转过身,消失在我面前。
他方才所站立处的青石上,留下了一滴水渍。到现在,我依然觉得他是他,盛景是盛景。
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。
我似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,让我揪心又难过的梦。
第二日醒来时,裴珩坐在我床沿,笑着刮我的鼻子:「夫人又赖床了,不是说今日去市集上逛逛的吗?」
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,有些怔愣地看向他。
好久才想起昨夜我拽着他的衣摆撒娇的场面来。
「夫君,听说市集上投壶能赢得不少小玩意,你投壶那般厉害,明日带我去玩玩呗。」
原来嫁给盛景,不过是一个冗长而又悲切的梦?
市集上的确很热闹,裴珩的投壶技术很高,我和他抱了满怀的小玩意往回走。
半路上遇到盛景,他面色沉郁,牵着一匹马,慢慢地走在长街上。
我疑惑地看过去: 「夫君,我记得盛小公爷当初可是和你并立上京城中二美呢。
「以往他那般意气风发,怎的现如今像是失了魂一样,如此无精打采?」
裴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宠溺地笑: 「大概,他丢失了一样什么至爱珍宝吧?」
我也跟着笑: 「想当初,我还曾将他当作我的梦中情郎,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嫁给他呢。」
裴珩故意拉下脸来: 「涟漪!看来我是太宠你了!」
「什么话也敢当着夫君的面说?!」
他笑着来追我,我笑着逃。
我不知道的是,在我们身后,盛景伫立着盯着我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……
一年后,我和裴珩长子诞生的那一日,翠娘笑着抱起襁褓中的孩子: 「小姐,和您生得一模一样呢!」
可他明明更像裴珩。
她总是这样,满心满眼只有我。
翠娘一边逗弄着还未睁眼的孩子,一边随口说了一句: 「小姐,您知道吗?
「长公主家的小公爷,今日出家了。」
哦,出家了啊……莫名地,我竟觉出几分怅然。
番外
1少年盛景
翠娘出现在我梦中,告诉我新婚夜涟漪想不开要寻死的消息时,我惊愣不已。
涟漪一向和我青梅竹马,我们感情很好。
我也一向宠着她,让着她,她怎么会在新婚夜想不开呢?
「小公爷,您去救救她吧!」
翠娘哭得那么伤心。
她告诉我,去双林寺求了空大师。
当我虔诚地一步一叩首,叩完九百九十九个头,爬上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后,终于见到了了空大师。
他愿意让我去四年后我们的新婚夜看一看。
代价是用我十年寿命来换。
我毫不犹豫舍掉了这十年。
刚去时,我见到满目喜庆的红时,很开心。
我的涟漪,最终还是嫁给了我。
可是,当我看到她手中的酒杯时,我怒了。
她怎么会如此颓废!
为什么才四年时间,她就从那个天真无邪爱撒娇的姑娘,变成了眼下这般死气沉沉的模样?
后来,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是如何奔赴其他人,是如何在危急之中抛下她,是如何一次又一次伤她的心.……心中的希望便一点一点冷了下去。
原来,害她变了模样的,正是我自己!
盛景啊盛景,你真是一个十足十的大混蛋!再后来,我得知了她曾遭受过的一切。
我的心像是被密密匝匝的细针狠扎,好疼好疼。
我得知那一切苦难的来源,竟是母亲……其实,我知道,一切苦难,是因我而起。
母亲想要那至高无上的权力,也是因为我。
在回到十六岁之前的时刻,我曾想过,如果我消失在十六岁,会不会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呢?
回来后,我曾试着自戕,但被母亲发现。她哭得不能自已。
我借此要求她不可沾染任何朝堂之事,否则,我就去死。
她应了下来。
陛下的赏赐,我还是想要第一时间拿给涟漪。
但我忍住了,我将其转送给了裴珩。
我知道,裴珩早就有意于她。
从七岁那年的夏日,他落入水中,涟漪路过救起他那日起。
他就属意于她了。
渐渐地,我断了与涟漪的联系。
但我却从裴珩的口中得知她如今过得很开心。
得知她备受宠爱,那便足矣。
年前,圣上赏了我一把承影剑。
我送给了裴珩,我知道,这把剑,不久之后将会变成涟漪的收藏品。
他们大婚的那日,我喝得酩酊大醉。
我终于,亲手将她推向了更适合她的那个人…前日,在市集上遇见她。
她说: 「想当初,我还曾将他当作我的梦中情郎,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嫁给他呢。」
我的心便开始抽痛起来。
谢谢你啊,涟漪,在你的这一生中,曾有过那么一个时刻,喜欢过我……我这一生,也无憾了。
十年后,我劝座下弟子收敛凡心时,淡淡讲起这段经历。
他惊讶地问我: 「师父,您是怎么能把这么刻骨铭心的感情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口的?」
我笑了笑: 「我的轻描淡写,是我一夜一夜熬出来的……」
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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